那山是太行山,那村是烟沟村,那酒是离乡酒。
我的家乡淇县黄洞乡烟沟村地处太行深山区,那里十年九旱、土薄石厚,但那里毕竟是我父亲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故乡。
唐朝诗人戎昱在《移家别湖上亭》中说:“黄莺久住浑相识,欲别频啼四五声。”鸟尚如此,人何以堪?
就连那无家可恋的僧人,也会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依依不舍,不然的话佛经上咋会有“浮屠不三宿桑下”的说法呢?
十八年前,爷奶已经过世,母亲也从村里的学校退休了。看到村里的人越来越少,父母也越来越来老,再加上家里小女正要上小学,需要人照看,我就劝父母到城里来住。母亲自然好说,父亲总是把头一梗。吼道:“我不去城里。城里下水道的味儿熏人。”
我一连去了两趟,结果都无功而返。知父莫如其子。我心里明镜,父亲哪里是嫌城里的下水道味道不好,他是穷家难舍呀。
一计不成再生一计。我第三次拉上了单位的两位老同志,他们年龄与父亲相当,去劝劝父亲,肯定会凑效的。
两位老同志果然面子大,三说两不说就把父亲给说动了,收拾东西,当天就走。午饭时,父亲拎出藏在炕洞里一瓶仰韶酒,吹掉黑瓷瓶外头厚厚的积尘,非要就着炒南瓜丝整两口。
我家祖传酒量不行,我爷爷生前每次喝酒就一两小盅,我父亲也喝不过一两,我也是二两的客。倒不是我家祖孙三代金贵身体不喝酒,是喝了酒难受。我忙说:“大,叫俺俩叔喝吧,咱爷儿俩量儿浅,下午还得收拾东西,就别喝了吧。”
“你说的啥话?你俩叔第一回到咱家,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回了,能不喝点儿?”父亲嗔怒道。平日里他酒量不行,从来都没有这么主动地招呼过喝酒,看来今儿个非同寻常了。
果然每人才喝了二两,父亲就有些醉态了。他先是喋喋不休地向我们三人介绍烟沟村的过去,解放前地主如何在村里称霸,解放后穷人如何分房分地。当然,有些是听我爷爷说的,有些是他亲历的。说了村史,又说村貌,哪道岭上长啥药,哪道沟里长啥树,说得头头是道。我忙劝他:“别说了,以后还来哩。”父亲瞪我一眼道:“来是还来,来的时候都有数了。”
是啊,烟沟村不大,也不富饶,但父亲与这里的乡里乡亲已经休戚与共了几十年,父亲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已经耳濡目染了几十载。现如今让他去城里生活,走进一个陌生的环境,心里能好受吗?
父亲又泯了几口酒,脸上带着五味杂陈的表情,居然趴在桌子上抹起了泪。
临上车时,父亲说落到家里个东西。他踉踉跄跄地跑回家,居然拿回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笔记本,笔记本的封面上是他歪歪扭扭的一行字——“我可爱的家乡烟沟村”。